新西兰,在本土毛利人的语言里,被叫做“长白云岛”。远远眺望,那个孤零零的国度,嵌在浩瀚的南太平洋中,给人们的印象是遥远、美丽、宁静。大海的“蓝洞”,有巨大的吸力,把一切吸进死寂。谁,落入那深处,还能生还?
结识晨晓26年后,我在柏林,接到他的电话,看到他发来的作品,我发现:晨晓生还了,而且是人和艺术的双重生还——他带回了自己,和他绚丽夺目的“生命美学”。
2014年,在接受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的受奖辞中,我说:“我曾带着一部中国思想词典上路,以多层次的文化反思与世界对话;现在,又带着一部世界思想词典去中国,激发那里新困境中独立思考的更强活力。”这段话,同样适用于晨晓,甚至每个主动自我放逐的案例。我们跳出中国局限,去加入一个更广阔、更深刻的对话语境,在全球范围检验自己思想的有效性,最终,目标清晰:追求做一个“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(艺术家)”。
晨晓的画,已经获得了诸多佳评,艺术教父栗宪庭直接定性为“简单快乐”;另一位评论家夏彦国则强调他的“自足,无拘无束”;甚至晨晓本人,也把自己的绘画定位在“大众式的、非精英艺术家,希望大众喜欢我的画,仅此而已”。大家都强调,晨晓的灵感,得自新西兰的纯净美丽。
那当然没错,但,新西兰并非一本人人读来相同的书。谁看过电影《钢琴》,或许会记得那震撼:千万排碧蓝的巨浪,奔腾砸在火山灰染成的漆黑沙滩上,一种力,从自然和艺术丰沛涌出。谁到过奥克兰,不会忘记窄窄的海峡对面,那座弧形完美的巨大休眠火山,八百年前,它曾大肆喷发,滚滚岩浆,凝定成整座嶙峋乌黑的火山岩岛。仅仅奥克兰一城,就有四十余座死火山(我曾戏称“每家后院有一座”),如果你驱车漫游该国,远望空中一抹洁白,那很可能不是白云,而是远处山顶的白雪,悬浮在浸透山体和天空的蔚蓝之上。这座“长白云岛”,内涵深刻:在那里,我和晨晓都经历过人生的巨大转折,一九八九年,我坐在写诗的桌前,整日凝望窗口,白云飞速掠过中,恍如房子被扔向相反的方向。诗,就逆着那个绝境,一首首诞生。所以,艺术可以“单纯”,却没有“简单”可言。“单纯”基于内在的丰富,“简单”却可能流于空洞。借用中国传统的说法,晨晓既外师造化,去感受新西兰的天启,他也还必须中得心源,抵达一种精神境界,拉开与群体印象的距离 ,画出自己的画,带给我们一种独一无二的冲击力——“晨晓式的”美学冲击力。
我把这冲击力称为“晨晓绘画的生命美学”。其特征是一种强力,贯穿炫目的色彩、大块面的构图、突出而处理独特的主题,每一笔触,都在建构生命的极度欢愉,同时揭示生命的敏感和微妙。这也可能得益于新西兰:奥克兰博物馆里,有全世界最精彩的南太平洋岛国艺术收藏,其中,巴布亚新几内亚面具恐怖的超现实之力、西萨摩威亚草编绘画的细腻精雅,毛利民族海洋性的强悍——请与澳大利亚土著温和的大陆性对比——那独木舟船头上圆瞪的珍珠母眼珠,那遍布船身的暗红浮雕,那刺满男女的青黑纹身,那神庙、玉雕、权杖上,瞪眼、吐舌、马步、呼啸的形象,在在凸显出该民族的生命之美,面对大海的凶险挑战,他们只能个体强壮、通力合作,与大海殊死搏斗,也获得大海的性格!毛利人曾以此力量,迫使欧洲殖民者和谈,共建新国。在今天世界橄榄球大赛中,也仍以这雄壮体魄先声夺人。晨晓的艺术,莫非获此真传?
是,但不止于此。晨晓的生命美学深处,还得包含中国那个大海。它不止在外部汹涌,更来自一个民族曾极度扭曲的历史,一个文化曾错乱到认不出自己的内心。晨晓视觉上的障碍,尚属生理局限,但他不能学艺术,却更因为他的政治出身,一种以革命名义实施的种姓歧视。他出走新西兰,已可以视为生命对死亡的一次宣战。选择“洋插队”,在日日生存的刀锋上,体悟“何为自我”的真含义,磨练承担生命的意志。对晨晓和我,这种主动选择的流亡,都是精神成熟的必备前提。他刚到新西兰不久的日子(我和顾城连夜写《悼词》的日子),“祖国”的概念彻底改变了。它从外在归属,返回一个人的抉择:它不是符号,而只从属于个人的精神世界。这抉择是疼痛的,但因此有超强的亮度。中国的噩梦灵感,常常是反作用力,置之死地而后生,生命之创造由此勃发。我读晨晓的画,犹如读一株新西兰扎根石缝间的“生命树”,狂风抽打中,遍体披挂苍苔,却又朝向碧空,傲然奋力地伸展。由是,其灿烂恰反证黑暗,其茁壮正对抗胁迫,其欢笑定内含眼泪——和比眼泪更深的隐痛。画幅深处,大海起伏,每个波浪在高呼那个把深度和难度推至极端的词:“活着——活下去”!
晨晓活下来了,活在他生机无穷的艺术世界里。
看他的《荷》,将近四米长的大画,一反中国传统“墨荷”、“残荷”的病态美风范,却汪洋恣肆地挥霍红黄蓝绿,把三原色这部色彩词典,直接转换为晨晓自己的绘画词典。那群肥硕张扬的“荷”,为什么不能叫牡丹?叫芍药?或更简单,叫晨晓造物?它们与传统的关系,与其说是“颠覆”,不如说是“挣脱”,跳出已成套路的判断系统,全新地处理自己眼前的经验。这艺术家内心释放的自由,也该称为一种“出淤泥而不染”吧?
看他的《林中海湾》,又是三原色主调(这次加入了玄妙的紫和绿)。打破西方印象派和中国传统“写意”的外在依据,那大自然的纷繁色彩,不是晨晓追逐的模特,而是被他反抗的对象。他浓缩、重构它们。请注意那对比:树干描绘之细,与丛林、海湾勾勒之简;空旷无人之静,与色彩浓艳之动,在一束夺目、奇异的光照射下,让我们的眼睛获得了灵视,看见了一个隐藏着的世界。色彩都是音符,天籁源自内心。画面上无人,而艺术中又处处有“人”——创造出一个晨晓独有的众声喧哗的世界。顺便一提,这样揭示“无人之人”的方式,也是绝大多数晨晓风景画的特点。
看他的《新西兰林子》,这幅作品美艳撩人。晨晓在此,又打破自己黄钟大吕、灼热表现的“三原色”套路,一变而为弦乐作曲家,这首用淡黄、淡蓝、淡绿、淡紫配器的弦乐,鲜嫩优雅,而红的小精灵,在画面间腾挪跳跃,如点点拨弦、滴滴鸟鸣。林子还是艺术,如此养眼养心?它用新西兰春野的俏丽之神,对比所有都市人的烦躁内心,指出当代人生命中的缺憾。难怪这幅画要被杭州选中,制作成18米 × 2.4米的陶瓷版画,安装在杭州地铁中心站里,但愿新西兰林子,也能带给雾霾重重的苏杭园林若干启示吧?
晨晓有一大批都市风景的作品,如《中国印象:北京》,《中国印象:上海》,那些都市景象,充满突兀、生硬、尖锐的棱角,倾斜的构图,凌乱的视线,一抹血红,浸透(淌出?)建筑与天空。这里全没了他眺望大自然时的柔和,我们仿佛听见,他心里一堆铁器在撞击。那声响粗糙、凶猛,它们由人类造出,又如此非人地挟持了人类。这让我想起他早期一幅绘画《奥克兰博物馆》,那是晨晓罕见的黑色绘画,天空、大厦、土地(那可是奥克兰最娇美的一片草地!),统一于阴沉压抑的黑灰色,把博物馆变成一座鬼府!当年的黑灰和当下的血红之间,有关系吗?死、生之间,有关系吗?我们该问:发生于内心方寸之间的一切,能没关系吗?当我们和自身欲望绞缠、冲突,在那片更残酷的荒野中左冲右突、支离破碎,哪儿是出路?人类张望蓝天,因为身陷幽冥——未知死,焉知生?
晨晓的生命美学,也展示在他的装置作品中,其代表者,是耸立在奥克兰中国城的56根图腾柱。图腾,本身就是生命的象征。新西兰毛利人的图腾柱,集生命、神灵、艺术为一身,是世界原始艺术的瑰宝。对我来说,对56数字的解读可有可无,而那群大红(正红)色柱子,突兀站出奥克兰蓝天碧海的背景,已足具美学意义。那色彩、形象的强烈对比,正是生命倔强自强的象征。它们超越了任何国族局限,直接上溯人类源头,充溢着生命不可掩饰的能量。这装置,确实是大地艺术——艺术切入大地,使其扭转成人类创造的一部分。我能想象,不必非“中国人”,而是任何人,当他/她的目光沿着那群图腾柱向上升起,都会直接领悟,那是一首首生命赞美诗。
晨晓的作品,被戴上过各种“主义”的帽子:极简,表现,新表现(新新表现!),稚拙,甚至超现实等等。关注他自然题材的,会联想到西方印象派,喜欢他追求神似的,又扯上中国文人写意传统。反而是晨晓自己,在各种访谈中常自谦:不懂学术,或更低调的“民间”、“大众喜欢就好”。在我看来,且不说那些“主义”充满自相矛盾,最糟糕的是,它们无一不在“缩小”艺术作品,把活生生的创作,塞进定做的理论框子。相比而言,我更喜欢晨晓的“民间”定位。“民间”,在社会语境中,有非官方义。在文化语境中,有原生态义。突破框架,回到生命之本,不停从血肉中再次起源。这,不正是一个文化(一个人)的再生之途?甚至“文人画”概念,也恰是元代汉族文人被权力拒斥,推回民间的产物。我见过一位一辈子坐在炕上剪纸的陕西大娘,剪刀下果树、驴驹、男女、花朵、鸟儿喷薄而出,我问“花儿怎么开在肩上?”她说“美呀,美,就要开花呀!”民间性,意味着不理睬理论说辞,却全力以赴去追求这个字:美。美感,是自然、人性和文化的最佳衔接点。它修炼艺术家人格和品味之“内美”(屈原语),更将其倾出,成为人类共享的艺术。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。“源”字,指明了内美的意义。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是个教训:一个有美感的民族不会出错,可一个被时髦“理论”裹挟的民族常大错特错,时代变迁,我们的悔恨还少吗?
我的格言:雅野为艳。用在晨晓身上,颇为合适。他的民间性,给他注入了创造原动力——这是野;他出生、成长的浙江,又给他注入了文化性——一种雅。只野不雅,是粗俗。只雅不野,是文弱。雅野合一,方能为“艳”——杰作的价值,一定是美学和思想的汇合。
那么,什么是生命美学?我想把它归纳为三个字:深,力,美。深:亿万年前起源的生命,绵远曲折,延伸到今天每个个体身上,我们的基因,满载天地开创以来的沧桑记忆,还不深吗?力:生命从不一帆风顺,而是一路挣扎搏斗,“活着”的图腾柱,站在层层叠叠堆积的尸骨上,没有力行吗?美:由是,一个人创造的美,不是浮泛装饰之美,而是天地精华、命运悟性凝结为一的内美——大美。这是艺术的本质,作品自此倾出,焉能不美?
晨晓已拥有了一部自己的美学词典:他的色彩词汇充满感性,那些大胆拼贴的纯色“词根”,无所顾忌堪比农民画。他的构图逻辑渗透理性,那些对外在形象的变形组合,贯穿了一种比现实更真实的艺术“语法”。他的技巧呢?那些心手合一、圆融自如的表现,“演奏出”艺术内涵,那是技巧的真成熟,远胜堆满了教科书、能被重复回收的“技术”。晨晓的每幅画都有音乐般的鲜明主题,又以独特的音乐程式、结构支撑它,发展它,直到整幅画获得最高完成度。一如好的当代诗,既不能落入旧形式窠臼,更非无形式,我们的极端,是为每件作品发明一个形式,且经由那形式意识,建立个人的艺术美学。我看到,晨晓汲取新西兰的野性鲜活、江南古典的文气秀雅、当代中国的实验活力,锻造出他的个性传统——自我传统!独立思考为体,古今中外为用。没有什么能限定他,而他却重新界定一切。生命美学,聚焦了从个体再出发的能量。这仅仅是艺术观吗?或正是一个艺术家的世界观?!
全球化的生存处境,赋予生命美学一种全新的世界意义:走出新路,把生命和灵魂重新还给艺术。
如果没有思想,所谓“全球化”,就只剩金钱交易,和一个被商业缔造出的“泡沫化人类”。画它的肖像,只需要自私、玩世、冷漠三个词。作为其标志,当今批量生产的“艺术”,也大多可有可无,无非在装饰那空洞。此时此刻,是随波逐流,还是执着追寻真艺术的意义?我很高兴,晨晓的每幅作品上,真生命、真灵魂的力量和美,都在熠熠生辉。恰恰置于全球化利益无远弗届的幽暗,他对人性和美的肯定,像一声微微呼喊,才清晰震撼了我们的耳鼓。当年,晨晓为反抗中国大一统专制而出走,如今,面对人类心灵荒芜的大一统,他得继续出走,以“心灵环保”推动自然环保,对抗比经济危机更深的精神危机。这区区“一介新西兰乡野人士”(晨晓语)的抗争,能有结果吗?回到他文人血脉的源头,一个词组“诗言志”、一个短句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,不是早已把表面的“成功”置之度外了吗?他仍在做,这就是一切。
1982年初,我还是个年轻幼稚的诗人,并没接触过多少大海,但写下一部散文诗集《海边的孩子》,又给它写了一首同名小诗作为序言,结尾处有这样的句子:
可即使远处有暴风雨又怎样呢?
世界依然是值得孩子们笑的
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……
这世界上,只有一个大海。带着中国思想词典闯世界,带着世界思想词典闯中国,归根结底是同一回事:所有历程,都在一个人之内。美,首先是他/她自己的。住在奥克兰海边的晨晓,正是无数和唯一的那个孩子,重重暴风雨,没毁灭他的生命力,反而激发了它。生命美学,照亮了生命——它,教给我们像大海那样欢笑。
杨炼
2015年6月15日